第十章 · 四支(一)
老高这部《水煮声律启蒙》看似东拉西扯,实际上还是有规划的。总的原则是典故优先,典故少时讲专题。专题先以对仗和声韵为主,目前对仗部分欠大家名胜联、自勉联、挽联、诗中联几个专题,声韵部分欠大家古今异读和入声,这些老高都记得。接下来是诗词的格律,然后是诗词的鉴赏和创作。总之一句话,全文九十章,只要你肯读完,老高就能写透。
读专题总是会比读典故枯燥些,但更有意义。
茶对酒,赋对诗,燕子对莺儿。栽花对种竹,落絮对游丝。四目颉,一足夔,鸲鹆对鹭鸶。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几阵秋风能应候,一犁春雨甚知时。智伯恩深,国士吞变形之炭;羊公德大,邑人竖堕泪之碑。(老规矩,读三遍)
这一节如果你真的读了三遍(我猜大多数人都没读过),那么你就会明显感觉不如前面的章节顺畅了,甚至你会敏锐地察觉到有些地方「韵感」不见了,所以有必要讲讲新韵旧韵的问题了。
「韵感」是老高生造的词。老高在前文讲过,「韵」是具有自然科学属性的,如果字的读音可以恒定,我们其实不需要任何关于押韵的规则。但事实上,在录音设备发明之前,读音恒定真心做不到。所以我们有了平水韵,平水韵为了解决全国统一考试问题,取得是各地方言的最大公约数,各地的考生可能都会觉得有几个字别扭,但又会觉得大多数字是合理的。这就是所谓的权益之举,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平水韵用了差不多八百年,广播、电视普及的时代才姗姗来迟。虽然老高还顽固的讲着一口浓郁的东北话,但全国人民都能听懂《新闻联播》的时代还是到来了。在这样的语境下,有些人开始琢磨推行新韵这件事。搞声韵改革最积极的是中华诗词学会。这里是老干体的大本营,他们有推行新韵的刚需。在21世纪初他们推出了一套《中华新韵》,以普通话语音为标准分了14个韵部,其中最大的颠覆在于直接废除了入声字。这一举动立即引发了广大旧体诗人的集体吐槽。北京奥运那年,两个老友眭谦和徐晋如起草了《关于传承历史文化、反对「声韵改革」的联合宣言》,老高自然也在《宣言》上签字了。但事实上老高并不反对新韵,老高反对的只是与声韵改革互为表里的老干体。这些年来,老高的旧体诗词都是新旧韵兼押的,具体办法就是在平水韵下检出同时符合新韵的字,其实一点都不麻烦。
新韵旧韵之争的实质其实就是现实和传统之争。这就好像足球比赛,早期是没有实况录像的,对是非曲直的判定完全依赖于裁判,以至于误判的存在也成为了一种传统(比如我们一直津津乐道的上帝之手和南非世界杯上兰帕德的那个进球)。如今纵然转播技术发展了,但引进回放技术辅助裁判判罚的动议却推行得十分艰难,也就是因为兰帕德的冤案才勉强在个别赛事中采用了门线鹰眼。这就是传统和现实的博弈妥协,一切还要顺其自然,把内容写好才是真的。
好了,大家换换脑子,讲典故了。
四目颉,一足夔说的是上古的两个人。仓颉相传是黄帝的史官,据说是他龙颜四目、生而能书,首创文字,被尊为「造字圣人」,这些事一听就是扯淡,不说也罢。后来有个仓颉输入法,现在也基本没人用了。夔相传为舜的乐官,据说只有一只脚,这个连孔子都不信,孔子说「夔一足」是舜说「夔一人足矣」的意思,根本不是只有一足。《山海经》里倒是说,夔是一足无角类似牛的兽,黄帝用它的皮做鼓,声闻五百里。反正《山海经》里说的老高都不信,真有这样的兽,一足还无角,早晚也是灭绝的命。书法家邓散木晚年因动脉硬化截去左腿,因此自署一足夔。
羊公德大,邑人竖堕泪之碑。这个典故和后文的岘山碑重复,留在下章讲。剩下的篇幅我们讲刺客。
上一章我们说过司马迁为很多二三线的古人拍群戏,其中最有名也最精彩的莫过于《刺客列传》了。《刺客列传》主要讲了五个刺客,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和荆轲,随便拿出谁的故事都可以完爆《刺客聂隐娘》。就文说文,智伯恩深,国士吞变形之炭,说的是豫让。
和其他几个刺客相比,豫让的刺杀对象不及曹沫和荆轲,刺杀技能也不及专诸和聂政,但有一点要特别注意,他是这五个人中唯一一个没有金主的刺客。
文中提到的智伯是晋国最强家族智氏的掌门人,后来韩赵魏「三家分晋」,智伯被杀。我们这段故事的大反派赵襄子相当变态,他把智伯的头盖骨漆成了酒杯,每次宴请宾客都拿出来show,歌姬们还唱着「掀起了你的头盖来…」,场面相当瘆人。此时画面切到一个破落的茅屋里,我们的男主豫让正在回忆着和智伯交往的点点滴滴,然后,他说出了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阅己者容。
豫让的第一次刺杀行动是伪装潜入,他怀揣匕首,伪装成马桶修理工潜入到赵襄子家的卫生间。但他杀气太重,以至于赵襄子一进卫生间就心头一悸,于是逮捕了豫让,豫让也直言不讳,明说是为智伯报仇。侍卫们要杀豫让,赵襄子却说:智伯已经没有后代了,这个人还想给他报仇,是个义士,我不杀他,避开他就好了。老高一直认为一部好的剧本必须要有一个有魅力的反派,这段故事中的赵襄子就是如此。赵襄子放了豫让,让这段精彩的故事得以继续。
当然赵襄子随即把豫让的大头贴传遍了整个赵国的公安系统,为豫让的刺杀行动增加了难度。但豫让仍然有很多选择。他的朋友就建议他曲线救国,先投靠赵襄子,取得信任再杀之,说白了就是去做卧底,但豫让认为那是「怀二心以事其君」,豫让我做不到啊!
于是豫让选择了一个更高端的方法,整容。那时赵国确实也有个邻国叫韩国,但和现在的韩国是两回事,一家整容医院都木有。找不到整容医生,豫让决定DIY,他用漆涂满身体,使肌肤肿烂,吞下火炭使嗓子变哑,终于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认得他了。豫让的第二次刺杀行动是野外狙击,选择的地点在赤桥。但经过这一番折腾,豫让的杀气更重了,直接惊了赵襄子的马。赵襄子说:必是豫让!豫让再次被捕。这个成天玩头盖骨的赵襄子见到豫让时也被震到了,他问豫让:你之前的主公都被智伯灭了,没听说你去报仇,为啥偏偏杠上我!这时豫让又说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之前的主公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看到这段话时,老高突然想起了那个问参军上战场是否有户籍限制的大爷)赵襄子彻底被豫让感动了,当然再感动也犯不上用自己的生命去成全豫让。于是他让手下拿着自己的衣服到豫让面前,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说了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
然后,在桥上
在深秋清澈的阳光里
在风中
他微笑着
优雅地
横剑
自
刎
(是时候切进背景音乐了——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