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 四豪(三)|晚唐好先生

瓜对果,李对桃,犬子对羊羔。春分对夏至,谷水对山涛。双凤翼,九牛毛,主逸对臣劳。水流无限阔,山耸有余高。雨打村童新牧笠,尘生边将旧征袍。俊士居官,荣列鹓鸿之序;忠臣报国,誓殚犬马之劳。(老规矩,读三遍,读着不顺溜的,翻翻第四、十、十三章,温习一下关于旧韵的知识)

这一章只讲双凤翼,九牛毛。

九牛毛为「九牛一毛」的省简,语出司马迁《报任安书》,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意思就是说:如果我认罪被杀,就好像九头牛掉了一根毫毛,和死掉只蚂蚁有什么区别呢?

这句垫话本身并不起眼,但它引出的正活却足以光耀千秋:「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双凤翼则出自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这同样只是句垫话,出彩的还是后面的正活「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一联出自李商隐诸多「无题」诗中的一首,全诗如下: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断蓬。

这首诗所表达的,是典型的Party后情绪低落综合征。首联写的是开Party的时间和地点,颈联(第三联)写的是Party上玩的游戏,颔联(第二联)和尾联的意思其实用田震的一句歌词就可以表达「虽有灵犀一点通,却落得劳燕分飞各西东,劳燕分飞各西东」。

音乐停!

剩下的篇幅我们讲李商隐。

李商隐的爱情诗在整个旧体诗词体系里,绝对是独树一帜的存在。这些诗多以「无题」为名,或者只以句首二字敷衍了事。

就比如这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文辞精美细腻,意脉似断还连,拆开来读美,合起来来读还是美。

如果非让老高用一个词来评价,那么我的选择是blues,那跃然纸上的淡淡忧伤至今仍能击穿众多女文青的心。

从上述两首诗来看,李商隐似乎是个流连夜店的轻薄男,起码是个精神出轨的多情种,但事实并非如此。在那个老干部白居易都要三年换一批家妓的时代里,李商隐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好先生」。

白居易比李商隐大41岁,认识李商隐时已经快六十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李商隐的超级粉丝,拉李商隐进诗词高端群且不说,居然还抛开满天下的门生故旧,选定李商隐这个小辈给自己写墓志铭。

更离谱的是,白居易还对李商隐说:我死之后,能做你的儿子足矣!李商隐倒也不客气,真给自己的儿子取字「白老」。

可惜的是,白居易赏识李商隐时已经退居二线,无意在仕途上给予李商隐更多的帮助。于是李商隐投奔了他的另一个忘年粉,令狐楚。

令狐这个姓氏,因为金庸笔下的华山大师兄而名噪天下,但其实在真实的历史上也出过很多名人。一次集中出现在唐代,另一次离我们很近,只不过他们都把复姓改成了单姓。

令狐楚是初唐名臣令狐德棻之后,比白居易还要大上几岁。他对李商隐十分器重,将其收留家中,与其子令狐绹交游。并亲授骈俪章奏之学,相当于做一对一的公务员应试辅导。而且「岁给资装」,帮助他养活老母和姐弟。如是八年,经过令狐楚的悉心教导,再加上令狐绹的游说运作,李商隐得中进士。也就在这一年,老恩师令狐楚去世。

次年,李商隐一时冲动,成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僚兼女婿。他当时想不到,这件事居然会困扰他一生。

这段历史有一个大背景叫做「牛李党争」,王茂元与令狐父子分属两党,李商隐的这一行为,很自然地被解读成了对尸骨未寒老恩师的无耻背叛,从此以李党女婿和牛党门生的身份夹在「牛李党争」的漩涡之中,一生不得施展。

也因为这个叛徒的身份,他还错过了最应该结交的一个人,杜牧。这两个人在之后的一千年里始终以「小李杜」的组合出现,也曾有过交往的机会。李商隐曾在群里主动给长自己10岁的杜牧赠诗,「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想借此求加私信。但被杜牧高冷地无视了,杜牧与牛党党魁牛僧孺私交甚好,不愿意沾这个麻烦。

虽然如此,李商隐还是和王氏夫人相濡以沫,感情甚笃。李商隐为生计四处奔波,两人聚少离多,期间便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运用跨时空的言语往复,寄托了对妻子的无限思念。

天意弄人,李商隐38岁那年,王氏夫人去世了。其后有上司同情其际遇,想赏赐一个歌女给他,被李商隐谢绝了。他在给上司的信中写到,「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意思大抵就是,虽然我在诗里面写过很多情事,但其实我本人和风流搭不上关系,妻子刚刚去世,更没有续弦的想法。

之后,李商隐一个人孤独地活了七年。

如果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又似乎有些平淡。

那让我们把时间轴调回到李商隐得中进士前的那十年,那段时间里,他还有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

第二个女孩叫柳枝,是洛阳富商的女儿。那年春天,堂兄李让山高声吟诵李商隐的《燕台》诗,柳枝姑娘被诗文吸引,主动要求与李商隐见面。之后两人男才女貌,情愫暗生。可惜门第悬殊,注定了这是一场凄婉的恋情。李商隐长安应试,归来后柳枝已「为东诸侯娶去」,李商隐伤感不已,作《柳枝诗》五首题在故居墙上。「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第一个女孩叫宋华阳,是公主的侍女,陪公主到玉阳山修道。这更是一段超常规的恋情,很快就无情地散落于滚滚红尘之中。「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这段初恋,应该是李商隐用情最深的一次。

所以,在李商隐最后的七年里,他写的那些无题诗,你很难分辨出具体是写给谁。又何必分辨呢?终究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死后,他的隔代粉们组成一个声势极盛的诗歌门派,西昆体。与白居易粉的白体、贾岛粉的晚唐体并称宋初三体。

这帮人,学白,越学越白;学隐,越学越隐;学贾,越学越假。

于是众多杜甫粉团结起来,江西诗派开始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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