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 十三元(二)

儿对女,子对孙。药圃对花村。高楼对邃阁,赤豹对玄猿。妃子骑,夫人轩。旷野对平原。匏巴能鼓瑟,伯氏善吹埙。馥馥早梅思驿使,萋萋芳草怨王孙。秋夕月明,苏子黄冈游赤壁;春朝花发,石家金谷启芳园。

(老规矩,读三遍,读着不顺溜的,翻翻第四、十、十三章,温习一下关于旧韵的知识)

赤豹语出《诗经.大雅.韩奕》「赤豹黄罴」,应该就是红色的豹子;同理玄猿应该就是黑色的猿猴,杜甫诗《九日五首》中有「殊方日落玄猿哭」。

妃子骑说的是杨贵妃爱吃荔枝,从岭南用驿骑快递至长安的事儿,杜牧诗《过华清宫绝句》中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夫人轩语出《左传》「归夫人鱼轩」,是一种以鱼皮图案为装饰的车。

匏(刨)巴能鼓瑟语出《荀子.劝学》「昔者匏巴鼓瑟,而流鱼出听」,匏巴是个人名;伯氏善吹埙典出《诗经.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壎,仲氏吹篪」,意思就是哥哥吹埙,弟弟吹篪。

馥馥早梅思驿使化用的是陆凯《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萋萋芳草怨王孙语出《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白居易那篇「离离原上草」其实还有后四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看到了吧,这一章尽是些没料没梗的语典,就这样干巴巴地讲,老高的心里其实是崩溃的。

还好,当读到最后一联时,整个画面突然就亮了。

下联是春朝花发,石家金谷启芳园。这个说的是石祟的事儿,在第二十章我们讲过。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秋夕月明,苏子黄冈游赤壁,一个「苏子」就足够我们讲一章的了。

这位苏子就是北宋年间「文诗词书画」五栖巨星,生前身后粉丝无数,古人圈里名副其实的superstar,苏轼,苏东坡!

介绍这个人之前,我们先讲讲他到底有多火!

苏轼任杭州通判时,常游西湖。某日一中年美妇划着小船一路急追,上船后直接表白「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避罪而来」。宋时民风保守,此少妇豪迈之举,把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这年苏轼不到四十,有如此人气也属正常。但后来的故事证明,六十岁的苏轼,人气丝毫不减。话说惠州有个女粉叫温超超,曾经告诉闺密:只有苏轼才配做我的丈夫!苏轼被贬惠州之后,温超超每天跑到苏轼窗外,听苏轼吟诵诗词。后来,苏轼被继续打压,贬至海南。数年后重回惠州,得知温超超已抑郁而终。苏轼悲伤不已,为她作了一首《卜算子》,也就是那首著名的「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女粉如斯,男粉也疯狂!话说有一位男粉叫章元弼,得苏轼《眉山集》后,爱不释手,夜观忘寐。他老婆就对章元弼摊牌:「既然你喜欢苏轼胜过喜欢我,那就休了我吧」!这话其实不过分,和世界杯期间我老婆对我说的差不太多。但是,但是!章元弼这个虎爷们真的把老婆给休了!

苏轼之所以这么火,完全是靠作品说话。苏轼之文,文道并重,收放自如,在「唐宋八大家」之列,与欧阳修并称「欧苏」;其诗清新豪健,灵心慧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其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其书自出新意,不践古人,与黄庭坚、米芾、蔡京(老高认为不是蔡襄)并称为「宋四家」;其画寥寥数笔,一派生机…

下面我们就来讲讲这位古今第一全才的故事。为了配合这位「苏perstar」的精彩演出,老天安排了一大帮明星大腕同台飙戏。家人是明星,老师是明星,学生是明星,朋友是明星,敌人也是明星…

苏轼先祖是和杜审言拼后人的苏味道(详见第十二章)。苏轼的老爹叫苏洵,弟弟叫苏辙,都是「唐宋八大家」的成员,民间似乎还嫌不够碾压,额外又虚构出一个苏小妹。

苏轼21岁那年,父子三人一道出川。次年,在全国后备干部统一招录考试中,苏辙高居申论第五,苏轼则是第二。但其实苏轼应该是第一。他的申论叫《刑赏忠厚之至论》,现在编入了《古文观止》。这篇文章颇受主考官欧阳修赏识,但欧阳修误认为系弟子曾巩所作,为了避嫌,只给了第二。

「欧阳公好士,为天下第一」,欧阳修的一生,提携过司马光、激赏过王安石、狂推过苏轼。这三个人在文化层面大体是惺惺相惜的,但在执政理念上却是谁和谁也站不到一起。王安石代表的是新党改革派,司马光代表的旧党保守派,苏轼则是一个永远的反对派。

王安石变法时,新党容不下苏轼这位粉丝数巨大的明星发对派,千方百计给他找trouble。苏轼也的确有软肋,作为一个体制内的文人,白纸黑字写得太多,观点又不加收敛,难免被人揪出来,说他「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还是在杭州通判任上,就有人借出差路过之机与苏轼论旧,索取最新诗作,然后逐章逐句的圈出敏感词,贴上标签,告密苏轼「妄议」之罪。老高真的很不情愿说出这个告密者的姓名,他就是中国古代为数不多的几位科学家之一,写《梦溪笔谈》沈括。这样一个反面小配角都安排这么大的腕儿,本章的演出阵容也是逆天了。

当然了,因为大宋高层也有不少「苏粉」,所以这次告密暂时还没有影响到苏轼。但新党岂肯善罢甘休,苏轼也显然未知收敛,最终还是爆发了所谓的「乌台诗案」,被御史台逮捕羁押,九死一生。多亏了王安石一句「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才落了个从轻发落,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

严格地说,「黄州四年」对政治的苏轼是谪放之旅,但对文化的苏轼却堪称「黄金四年」。这四年间,他在黄州府衙东方坡地开荒耕种,从而自号「东坡居士」;他多次游历黄州赤壁,写出了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一批代表作。秋夕月明,苏子黄冈游赤壁说的就是这个事儿。

「黄州四年」结束后,苏轼特地绕道江宁,拜访「裸退」于钟山的前宰相王安石。两位终生「政敌」终于超越政治藩篱,以「唐宋八大家俱乐部」成员的身份,游山玩水、谈诗论佛将近一月。

看着苏轼渐行渐远的背影,64岁的王安石不禁长叹一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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