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十三覃(一)|一代宗师
千对百,两对三,地北对天南。佛堂对仙洞,道院对禅庵。山泼黛,水浮蓝,雪岭对云潭。凤飞方翙翙,虎视已眈眈。窗下书生时讽咏,筵前酒客日醺酣。白草满郊,秋日牧征人之马;绿桑盈亩,春时供农妇之蚕。
上一章讲情诗,老高故意漏掉了一个人。他就是乾隆时期的情诗之王,十六首《绮怀》的作者黄景仁。
《绮怀》诗中,流传最广的要数这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明眼人自能看出,出句化自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其实整组《绮怀》都是在向李商隐的《无题》致敬。
其实除了李商隐,在黄景仁诗中,你还能看到李白、杜甫、韩愈、李贺诸人的影子。但它最尊敬的诗人,却必须是他——黄庭坚。原因很简单,黄庭坚是他的祖宗。
一生怀才不遇的黄景仁很在意这个。有一次,友人桂馥以旧藏宋铸「山谷诗孙」铜印相赠,让黄景仁感激涕零,赋诗记之。此诗中有这么一句「我祖诗可祖天下」,看起来口气很大,但其实大体如此。
本章原文中山泼黛,水浮蓝之句,便化自黄庭坚《诉衷情.小桃灼灼柳鬖鬖》中的「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除此之外,再无像样的典故,所以我们就在这章讲讲江西诗派的一代宗师,黄庭坚。
当然,黄庭坚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代宗师,也从没听说过有个江西诗派。他只不过就是对写诗有些自己的想法而已。
和上章讲过的秦观一样,黄庭坚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而且他年纪最长,算得上大师兄。
其实所谓「苏门四学士」,并非是大家理解的师徒关系。最先将四人合称的是苏轼本人,他说:「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这顶多说明苏轼是这四人的知音,最多也就是伯乐。
实际上,四学士都转益多师,各有主张。特别是所谓的「黄九秦七」更非池中之物,秦观的词完全看不到苏轼词的影响,而黄庭坚的诗也和苏轼诗大相径庭。
苏轼诗以气运笔、放情纵意、大开大阖、无迹可求,和李白相仿,都进入了那种「无招胜有招」的化境。
黄庭坚仰望苏轼,有点像杜甫仰望李白。所以,黄庭坚说:得嘞,我就学杜甫吧!
黄庭坚对杜甫的学习至老弥坚。他在流放黔中时,生活困顿,仍念念不忘搜罗杜诗。而且黄庭坚对自己学杜的心得还是颇为自豪的,他曾在《观崇德君墨竹歌》中不无自得地说:「见我好吟爱画胜他人,直谓子美当前身。」
当然,如果是一味学杜,不足以开帮立派,一代宗师必须要有开创才行。黄庭坚在继承杜甫章法、句法的基础上,创造性的提出二点:
「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点,点铁成金也。」这就是所谓的「点铁成金」法,说白了就是把古人的成句修改修改,用于表示自己的思想,也就是「取文不取意」。
「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这就是所谓的「夺胎换骨」法。说白了就是把古人的创意借鉴借鉴,换成自己的语言,也就是「取意不取文」。
加一起,大体就是「天下文章一大抄」,情怀不够,典故来凑。
这无疑为后人写诗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以前大家写诗靠才情,今后大家写诗靠学问。这思路,无疑很称那些无趣文人的心,靠读书多就能把诗写好,这是一件多么有诱惑力的事儿啊?
读者不认头怎么办?没事的,从来都是读书多的人掌握着文化领域的话语权。所以,众多无趣文人联合起来,尊杜甫为「一祖」,尊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三宗」,成立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诗歌门派,江西诗派。主要纲领就是强调「点铁成金」、「夺胎换骨」,靠学问写诗,让看不懂的人洗洗睡吧。
江西诗派,影响之巨,旷古绝今。时至今日,诗坛大佬们(当然是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大佬,而不是各种学会、协会的头头)大都会时不时亮亮自己江西诗派或者同(治)光(绪)体分舵的身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镇得住场子。
而黄庭坚则是江西诗派的精神领袖,用时髦的话说就是「核心」。能做核心,让大家有「看齐意识」,黄庭坚靠的绝不单单是「点铁成金」、「夺胎换骨」这两手,其诗在章法、修辞、声律、境界诸方面均有独到之处。
有诗有真相。
比如《登快阁》「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首联出句用《晋书》夏侯济语「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语典,颈联分用「伯牙破琴」和「阮籍青眼」的事典,就连「倚晚晴」都是从杜甫「注目寒江倚山阁」中化出。虽然机关重重,但看似明如白话,内行赞着门道,外行看着热闹,这才是黄诗的精髓所在。
又比如《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首联出句用《左传》「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的语典,对句「寄雁传书」亦是熟典。颈联出句用《史记》「文君夜奔相如…家徒四壁立」,对句则用《左传》「三折肱,知为良医。(断了三回胳膊,就成了好的骨科医生了)」。
这两首诗的颔联,倒都痕迹甚浅,但却都是传世的名句。
特别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全句都是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与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相似,但在对比度和时间感上都更胜一筹。
顺便提一下,「桃李春风一杯酒」是一个特殊的格律形式。五言「平平平仄仄」一式中第四字用平,然后「变三救四」,就成了「平平仄平仄」,这种句式在近体诗中是允许的,而且还挺常见,比如「疏影横斜水清浅」,又比如「惶恐滩头说惶恐」。而黄庭坚其实就是一个很喜欢用拗句拗律的人。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黄庭坚既然这么牛,怎么课本里选得诗那么少,名气那么小?
这个问题其实和唐诗宋诗的不同情趣有关,也和语文课本的准入标准有关。
于是,诗词一门之中,有些人成了面子,有些人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
(此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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